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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一六章:连跟他说句什么的力气也没有


岸上铺着毛毡,摆着几条四脚方凳,凳子周围用明黄绣龙凤纹的帷幕笼着。有婢女上前伺候滔滔在帷幕里换了薄衫,又扶她入温汤,方退至旁侧。

那汤池里的水是滚热的,滔滔沿着石梯缓缓往下走,浑身发起汗。诗琪见滔滔略微不便,就忙将她牵至池底的石凳上坐下。在公主和贵妃面前,她不敢多话,只从水底握了握滔滔的手,轻声道:“泡会子就好了。”

滔滔笑道:“无碍,挺有趣儿。”说着,就开始折腾手脚,尽心享受。

雾气腾腾,兰贵妃脸上显得极为苍白,她与旼华论着家常闲话,道:“还记得上回与你来行宫泡温汤,你还是个孩子。如今才转眼,连糯米团子都能走路了。”诗琪听到贵妃论起自己的儿子,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。

旼华公主将双臂搭在岸台上,任由两名婢女揉按着肩膀,笑道:“可不是,那回若不是我求着皇兄,他还不乐意带我来。”她的思绪遥遥的飘向逝去的岁月,脸上的皱纹像是盈满着幸福的痕迹,折成笑意道:“那时你还只是昭仪,皇兄只带着你来行宫,我气不过,就非得跟着来。那年几乎下了一整个冬天的雪,我们在大殿西暖阁里,你和皇兄亲自烤肉给我吃,喝酒吃肉赏星星,日子可真好。”

滔滔听着旼华说话,很是入神,不由得惊讶道:“官家也会烤肉?”

兰贵妃笑道:“烤得还不错哩。”

旼华幼时也是顽皮惯的,当年还曾爬到树上去追打驸马,连指婚也是自己去求的官家。她素日在晚辈面前都端着架子,此时也松懈几分,道:“若不然,今晚就让他烤给你们吃吃?让贵妃娘娘去求,保管得逞。”

滔滔也是会起哄的,就抚掌笑道:“好啊好啊。”

诗琪在旁边听着,都替她捏了把汗。

兰贵妃倒没有不悦,只道:“上回是微服出巡,也没带什么人来。如今行宫人多,叫人传出去,谏官们又得上奏骂我蛊惑君心了…”

旼华哂笑道:“那些老头子,不管边关战事、不管州事瘟疫,只知道盯着官家后宫那点子事,真惹人厌烦。”诗琪的父亲也曾上奏谏过官家独宠兰贵妃之事,听着公主如此说,就觉有些逆耳,但也不敢反驳什么,只装作没听见罢。

兰贵妃口渴,唤道:“拿杯水来。”婢女呈上用鲜桃绞烂榨出的汤汁,恭谨道:“娘娘,温汤不宜久泡,于身体无益。”

旼华也觉有些头昏胸闷,就道:“那便起身吧。”

见贵妃和公主都要走,诗琪也忙扶起滔滔,随之上岸。在外头候着兰贵妃和公主换了衣衫,滔滔和诗琪才进帷幕穿戴。发了一身汗,滔滔只觉神清气爽,身子也似轻便许多,待贵妃和公主仪仗都离得远了,她才跟着诗琪去后山花园里寻糯米团子。

赵曙和方平本在御前行事,后来有宫婢回禀,说兰贵妃已回寝殿,官家没了心思,就散了众人。方平难得与赵曙独处,想让人在花园中摆席煮茶喝,才在亭子里烧了炉子,就见乳母抱着糯米团子过来玩耍。糯米团子见了方平,就从乳母怀里脱身下来,摇着小屁股一颠一颠的跑过去,口齿伶俐的喊着“爹爹…爹爹…”。宫婢怕小世子碰到炭火,就忙将炉子撤去。

方平看着糯米团子奔来,脸上淡淡含着笑意,站着没动。糯米团子走得急了,脚上忽而一拐,真如团子般一头栽在地上。乳母们吓得半死,连忙将他抱起,拍打着衣衫上染的灰尘。

糯米团子又是委屈又是伤心,想哭又不敢哭,嘴角抽动、眉头微蹙,像个小老头儿似的模样儿一下子把方平逗乐了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
赵曙没带过小孩,见他摔了,脑子里还没开始想该怎么办,见方平笑得前俯后仰的,也跟着笑意盈盈。糯米团子先还没哭,见自己亲爹笑得天崩地裂似的,脸上的羞耻之意越来越深,终于撕心裂肺般嚎啕大哭。呆萌的苏方平世子,昧着良心过去抚慰,可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止不了。

诗琪的温怒之声从花径中传来,道:“有你这样当爹的么?看见儿子摔了,不好好宽慰,倒只知道笑。”糯米团子听见亲娘的声音,哭得越发起劲,连耳朵脖子根都哭红了,倒喘着气。滔滔见赵曙也在旁边看着笑,一手戳在身上,睨眼道:“有什么好笑的?”

赵曙敛色,推脱道:“是方平先笑的,我看着他笑,才跟着笑。”

方平将糯米团子抱在怀里,道:“我家儿子实在太可爱了,连摔跤都这么好玩。”又与诗琪心肝宝贝似的哄了半会,小世子才慢慢停了哭。等方平再回头寻赵曙时,哪里还有踪影,早和滔滔儿走了。天色渐暗,他一手抱着糯米团子,一手牵着诗琪,穿过薄薄的黑雾,照着橙红的宫灯,嘴里说着逗弄孩儿的话,平心静气的回寝殿中用膳。

赵曙半揽着滔滔的腰,慢慢往花园深处走着,滔滔道:“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像糯米团子那般可爱?”赵曙道:“当然要更可爱才是,哈哈。”夜幕四合,星子像是被随手洒在了天上,烁烁有光。四周皆已点灯,照得通火辉明。两人不知不觉,竟已走到万丈悬崖边上。星河垂落,与悬崖底下的万家灯火相连,犹如画卷般,美得无以言述。

崖边上狂风乱作,像是能将人吹倒,赵曙紧紧将滔滔抱在怀里,用袖袍遮住她头顶的风,道:“仔细风大吹伤了头。”滔滔往他胸前挤了挤,看着寂静的夜空里漫天繁星,仿佛天地尽在眼前,一伸手,就什么都能摘到。不用转身,就什么都有。

她竟有些动容。

两人静静的站了会,赵曙想起那年在并州河边,她倚在自己怀里,看着此起彼伏、连绵远去的山脉,跟自己说:“我很喜欢这里,一点也不想回汴京了。”他忽然觉得,她此时的心情,和那天很像。不是平日的大大咧咧、而是难得的祥和安宁。

他道:“你若喜欢,往后我还带你来。”

滔滔噘嘴道:“你又不是皇帝,哪里能自己做主。”

赵曙道:“我可以求官家…”

滔滔道:“算了吧,总得看着旁人眼色,还不如呆在家府里自在。”说着,扯了扯他的袖子,道:“肚子饿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

连着几日,赵曙都在官家跟前贴身伺候,常常至亥时才回寝殿。滔滔住的宫殿里也有温汤,每日睡前泡一泡,就觉疲累尽消。有时他回得晚,她已经睡着了。等她醒来,他又已经离开。如此,两人虽是来行宫玩耍,吃住在一处,却越发连见面的时候也少了。

好在只需熬十来天,就会回鸾。若不然,滔滔儿只怕要闹到官家面前去。

一日,滔滔午后怠倦,就歪在榻上假寐。若是平日,她总是能很快入眠,可今天,却怎么都睡不着,心神不宁的,一闭上眼,耳中就轰隆隆的响,心也砰砰直跳。落衣掀帘子进来,还没开口,滔滔儿就像预感到什么,猛的从被堆中坐起,问:“什么事?”

落衣面色发红,带着泣声道:“娘娘,你先别急,听我慢慢说,十三殿下…”

滔滔踢开被子,趿鞋下榻,焦急道:“十三怎么了?”

落衣上前扶住滔滔,道:“十三殿下午膳时突发急症,上吐下泻,烧得很严重,御医说殿下病情厉害,让官家和贵妃连夜回鸾,以免被传染。还让…还让…侍卫快马加鞭送信给懿王府和家府,先预备着后事。”

像是有重器猛击在胸口上,钝得发疼。滔滔腿上发软,幸而有落衣扶着,才不至跌倒。她额上冒着虚寒,肚中孩儿仿佛也知道什么,猛的一踹,几乎让滔滔痛得直不起腰。耳中忽而想起赵曙的话,每当她生气、难过的时候,他总是会温吞吞的说:“你先别急。”

先别急…别急,她对自己说。

她勉强镇定神色,道:“他人在哪里?”

落衣道:“已经被内侍搬到隔壁房里了…”滔滔提裙就要过去,却被落衣拦住,道:“御医说殿下的病会传染,娘娘怀中身子,若是被…”

滔滔斥道:“事到如今,难道让我在旁边看着么?他若是…”眼泪哗的流下来,呜咽道:“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留着孩子又能如何?”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,推开落衣,就走了出去。转过长廊,果见许多内侍用白布蒙着鼻眼候在阶下,见了滔滔,就上前拦住,道:“娘娘先避一避。”滔滔一掌甩了出去,红着眼道:“谁也不许拦我。”

她几步跨入殿中,帷幕低垂,四五个御医围在榻前巡诊。早上他起身时,她还恍惚醒来看了看他,他正轻手轻脚的背对着她穿衣衫,连侍婢也没宣。转身为她掖被子时,见她睁了眼,就弯腰亲了亲她的脸颊,柔声道:“还早呢,再睡会。”她迷迷糊糊的望着他穿着银白绣虬龙的袍子,钻过帷幕,渐渐离开,只剩下一抹影子。

她实在太困了,连跟他说句什么的力气也没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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